勐海·布朗山之行(一)
卢翀 牛超
勐海·布朗山之行
(一)
西出西双版纳州府景洪市40公里,坐落着中缅边境线上的一座小城,勐海。若你知道它,我想大概是品尝过产自这里的普洱茶,这里是中国普洱的茶都。小城群山环伺,其中一座便是布朗山。若听到这里,开始感觉有些兴奋了,想必都是老茶客了,新、老班章、老曼峨、曼新龙、贺开、广别···这些在茶客心中鼎鼎大名的村寨都在这座山上。
从未去过勐海与布朗山的我听浦哥聊起这些的时候,以为山间定是茶叶的王国,但浦哥告诉我说,山上最有趣的从来都不是茶叶,是那里的人和景,你要去了才知道。每次听到这些的时候总是心向往之,想着定要去上一趟,这次正赶上浦哥要上山在浦记茶园基地杀猪开宴、招待各个村寨的朋友,我于是决定一同前往上山游览一番。想起研究生时的同窗好友牛超正在攻读民族学博士,布朗山上民族村寨鳞次栉比,想必对他而言更有吸引力,于是这次邀约他一起前往。
飞机降落在版纳嘎洒机场,想来是一次茶香弥漫的路途,却先迎来的是细雨。茶还未飘香,雨不期而至。走出机场的时候是正午,伴随着阳光肆无忌惮倾泻的不是酷热而是如丝细雨,烈日与细雨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相伴而下,这才明白东边日出西边雨或许都还是表达的含蓄了,在这里甚至可以烈日当空伴细雨。
曼蚌的婚宴
来到勐海的第一个寨子是曼蚌,一个坐落在勐海城周边平坝的傣族村寨,我们的向导,来自新班章的杨卫华带我们去参加一场傣族婚宴。在去往曼蚌的路上,车子从无垠的稻田里穿梭而过。田、山、云、天依次在视线中铺展开来,就如同想象中远方的样子,稻田的远端最先看见的是佛寺的金顶,渐渐的露出一个村寨的模样。
路边的田、山、云、天
还未进门,先听到的是夜店的劲曲,强劲的节奏让人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傣族的婚礼难道这么燥么?进了园子才发现,十来个青壮男子围坐一圈,在各自面前的案板上展现自己娴熟的刀功,伴随着劲爆的节奏,在刀刃上下翻飞的是鲜红的牛肉糜。“这就是’剁生’。”我们的向导小杨哥给我们介绍到。虽然对“剁生”略有耳闻,但是围观大型“剁生”制作现场还是让人感觉震撼,刀板声伴随着夜店的劲曲给人一种奇幻的现实感。身边的牛博已经安耐不住心中的躁动,抡起袖子就下场了,在一个案板前伴随着节奏飞快的对着案板上的牛肉剁了起来,但是缺乏锻炼的身体迅速给了他现实的一击,约莫一首曲子的时间,就老老实实的败下阵来。制作剁生的圆圈旁边,妇女们熟练的剥去一个个南瓜皮,切成小块后放进面前的大盆里。
围坐在一起做“剁生”的傣族小伙
正在做“剁生”的牛博士
酒菜迅速的摆上桌,婚宴就开始了,傣族婚宴是流水席,亲朋故旧自四面八方而来,随时到来就随时摆桌开宴。桌上的剁生已经是制作好的模样,小杨哥告诉我们,在剁的过程中会加入在锅中焙烤到略微焦糊的干辣椒以及青蒜等等香料。即便亲眼目睹了剁牛肉的现场,我依然很难将身旁案板上的牛肉糜和碗里的剁生联系起来,这成品的剁生砍起来就像是从超市货架上买来的黄豆酱,丝毫看不出牛肉的身影了。拿起一根当地水嫩的水芹菜,蘸一下牛肉剁生,一口咬下去,各种强烈的香料味道混合着些许肉香再加上水芹菜特有的奇异香气直冲脑门,这味道给我的感觉跟劲曲加剁生一样让人觉得奇幻无比。碗里的南瓜初看起来平平无奇,外皮有些干皱,但吃下去后,干皱外皮带来的咀嚼感加上不可思议的甜度会让你怀疑正在嚼一块糖果,但南瓜本身的味道时刻又在提醒着自己的大脑自己吃的是一块南瓜。我立刻询问南瓜的做法,是不是加蜂蜜炙烤出来的。主人回答说,只是去皮切块的南瓜加少许水在锅中煮,水煮干后继续焖煮,直到外皮略皱,大量水分被煮出,只剩下南瓜本身的甜味。主人家开始端着酒杯按个向婚宴宾客敬酒,一圈圈的转起来,这叫做转酒,是傣族的待客之道。
傣族婚宴
不胜酒力的牛博拉起我离开婚宴,在当地村民的带领下游览村寨,金顶的缅寺(1)、古旧的水井、充满神圣空间感的村寨仪式场所,这些场景一次次的刷新着我的观感,牛博不停的对眼前的一切进行询问,同村民进行着不断的交流。一圈村寨闲逛下来,脚的酸痛被忘在脑后,本想还继续聊下去牛博因为时间的关系被我拉上了车子,向着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荒废的水井
曼蚌缅寺
曼蚌村寨仪式场所
曼蚌忽如其来的雨
(1)缅寺:当地人对上座部佛教寺庙的称呼,上座部佛教又称南传佛教,与中原的汉传佛教相对应。在中南半岛上东南亚国家如泰国、缅甸、老挝等多信仰上座部佛教,我国南疆的傣族、布朗族等民族也信仰上座部佛教。
新班章的“家”
离开曼蚌后,向新班章进发。车子在布朗山间蜿蜒而上,茂密的雨林、无垠的茶地、在山坳的云岚中若隐若现的村寨,渐次在车窗外向后飞驰。所有“田园牧歌”的想象结束在抵达寨门的最后一个拐弯。鳞次栉比的别墅民居沿山势拾级而下,各色琉璃庑殿顶,在海拔1600米的阳光下让我有点炫目。和想象中的场景不太一样,“富庶”成为我对新班章寨的第一印象。
新班章的欢迎晚宴十分丰盛,这丰盛不仅仅是哈尼族人的美食,更是在一次次碰杯中溢洒而出的热情。载歌载舞的酒宴,兴致高涨就唱起的祝酒歌,这些像是从纪录片中定格而出的场景,正在眼前活色生香的演出着,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外来宾客,祝酒歌再用哈尼语唱过一遍后,还会再来一遍普通话。
“举起这一杯~醇香的美酒,你来~我也来~大家一起来,举起这一杯~干了这一杯,祝愿大家健康快乐~吉~祥如~意~”
这韵律似乎是有魔力,一遍之后便再也停不下来,我们都不自觉的唱了起来,杯中的酒也自然是不自觉的一杯杯下肚。欢宴在歌声与推杯换盏中似是没有尽头,同行的伙伴在酒兴上提出想尝一尝最贵的炒鸡蛋-“班章茶叶炒鸡蛋”,主人李进华欣然应允,几个伙伴便兴冲冲的去往屋旁的茶树采茶叶去了。“班章茶叶炒鸡蛋”的味道确实美味,这美味不是同行伙伴口中令人捧腹的“霸气与回甘”的玩笑,我只是觉得这味道跟桌上的每道哈尼美食一样好吃,因为他有哈尼族人热情洋溢的欢迎味道,也有哈尼人生活中的火塘味道,或许更重要的是这是在身处在布朗山寨中才能感觉出的这片土地的味道。无论如何,这道班章茶叶炒鸡蛋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一定不解酒。因为待我再次回想起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下锅前的“班章茶叶炒鸡蛋”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叨扰在小杨哥家,每天从其他寨子归来都已是深夜或凌晨,新班章与我而言并非茶叶之味,而更像是融入了每天清晨破开山岚云雾的阳光和载兴而归的满天星斗。从卫东回到新班章的那个晚上,就在将要进屋的时候,我抬头望了眼夜空,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万千星光汇集而成的银河,满天星斗构成的夜空,那一刻我觉得这眼前的星空之美离纪录片只差字正腔圆的解说词了。可惜的是,我跟卢翀都没有朋友圈先看的优良习惯,只是呆呆的伫立仰望,沉醉于这难以言说的星空之中,早已忘却了拍照这回事,而小杨哥已然默默走进了屋内,这星空对于他而言或许早已是寻常了。
晨曦中的新班章村
不常见的风景不仅在物,也在人。偶然得知寨中近日有祭祀土地的仪式,我喜上眉梢。这天10点刚过,我们就跟随挎着腰刀的小杨哥前往村中仪式权威“龙把头”(2)的家中集合,谨慎地遵从着哈尼族世代相传的禁忌,在沉默中兴奋地期待着与神秘仪式的相遇。然而深入仪式的过程却是对神秘仪式的想象显而易见的“祛魅”。此时此刻,龙把头家的吊脚楼大约是全寨子最热闹的所在,前来集合的老乡也都如同小杨哥打扮,挎着腰刀的同时,背着手工制作的肩包,其中盛着的不仅是自家地里的土壤和作物,也是接下来一年丰收的希望。
“龙把头”(站立者)和老人们在商讨仪式过程
赶猪出发
在经过简单的商议后,龙把头对仪式进行了简单的分工。不明就里的我们也跟在赶猪的先头部队之后,晃晃悠悠地上山了。仪式场域并不远,就在寨门旁的山坡上。从坡脚拾级而上,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树下,堪称迷你的小竹龛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仪式道具都是就地取材,老乡纷纷按分工编竹链、搭竹棚,忙着拾掇十分钟前还摇头晃脑的祭猪。而我和卢翀则手忙脚乱的帮着忙,试图力所能及地参与到过程中。从抵达古树算起,仪式全程大约五个小时,其中三个半小时充盈着寨中众人的集体劳动。大家一边互相寒暄、唠着家常,一边麻利的照顾着手头的活计。以至于其他仪式的部分,更像是这场集体劳动的脚注,标示着寨子之所以能在历史的边陲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少不了其中每一个家庭,每一个成员的奋斗、辛勤以及寨子所有人的精诚团结。而这种血肉相连的团结才是实现仪式所祈求的“平安与丰收”的现实根基所在。当所有人井然有序的依次在神龛下放入自家耕地的土壤,在神龛中摆入自家辛苦种出的作物,这其中对“团结、勤俭、合作、务实”的意义规训是不言自明的。仪式在一场欢愉的杀猪宴中落下尾声,大家席地而坐,分享着大块猪肉与滋味醇厚的肉粥。也许是因为仪式食物不能带走,那天可能是在山上数天中吃得最撑的一次。
牛博士同村民一起搭雨棚
劳作的村民
村民向神龛献上自家土地的收获以及份例钱
仪式的最后,大家席地而坐,分享杀猪宴
在山上短短的几天中,新班章成为我们在山上的家。哪怕在别的寨子玩到再晚再尽兴,也念叨着要回“家”休息,带给我们这份“家”的情感与归属的,不仅因为小杨哥和村长老哥的关怀备至,也是因为新班章寨中哈尼老乡友好和睦的相处方式,让人如沐春风。千禧年以来,茶叶市场的繁荣给这座山中小寨带来了祖祖辈辈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但令人欣喜的是这份命运的馈赠并没有改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淳朴热情的心性。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继续传承着祖先对这片土地的期待,用自己的双手经营寨子的未来。
离开新班章那天,满山的别墅已不再震撼我的眼球,我已然深刻觉得新班章的富庶并非简单的在于这茶或楼。我将目光聚焦在路上往来如缕,幸福而恬淡的人们身上,这富庶应来自他们对于这片土地的坚守。
(2)龙把头:当地哈尼族中传统的仪式权威者,布朗山上的部分傣族、拉祜族村寨也有龙把头,据当地哈尼族人自述,龙把头所承担之职责也有超过仪式权威之处,在新中国建立前,龙把头部分承担了村民组织与领导之责。龙把头职位的传递方式基本延续血脉传递的原则,在血脉传承无以为继之时的,也会通过长老选举等方式进行,具体情况每个村寨各异。